陈楠走出了坐云阁，懵懵懂懂。

从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赵姓老祖问的那几个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

前两个问题，问的还算是中规中矩。

第一个问题，问陈楠的名字，是一个开门见山，也是为了让陈楠认识到赵姓老祖的问话已经开始了，渲染一下庄重的气氛。

第二个问题，则便是赵姓老祖开始测定陈楠心性的第一问。

陈楠的回答，在赵姓老祖的意料之中，不能算惊喜，也不能算失望。

只要不是一个实在没什么脑子的人，都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区别在于，那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后筛选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肺腑的回话。

一样，陈楠的表现，让赵姓老祖说不上高兴，甚至还有一些失望。

第三个问题，就显得大而空了。

若是换做一路走来，顺顺畅畅，平平淡淡一帆顺水的弟子，其中回答怕不外乎就是武道巅峰，窥伺大道，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之类的……屁话。

最是容易消磨斗志，挂在嘴上彰显不凡，空洞没有任何营养建树。

若是换做经历太多苦难，坎坷至今的弟子，那么说的，便是戾气十足的报仇，若是问得更详细一些，找谁报仇，怎么报仇，这些事情也许在他们腹中都已经打了底稿。

两者都不可取，一个眼高手低，一个已经被简简单单的“报仇”两个字蒙蔽住了双眼，心性已然落了下乘。

陈楠不假思索所答的保护，赵姓老祖能够看出来，那是发自肺腑的话，所以他很满意。

至于顺着第三个问题问出去的四五个问题，则不在赵姓老祖提前准备的问题之内。

他只是有些好奇陈楠会怎么样回答，而那回答，又让赵姓老祖看见了这少年身躯里面藏着的，那种博远的责任感还有那浓厚的羁绊。

那稚嫩的肩膀，原来已经足以挑着这份责任感毅然前行了啊。

恍惚之下，赵姓老祖对陈楠的回答开始满意起来。

至于那“人性善恶”之说，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提点。

提点什么？也许是赵姓老祖未雨绸缪为了未来某一时刻的提点罢。

他不希望有那一天，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希望陈楠做出决定的时候，能够想到他今天所说的话。

而那个时候，白云宗到底是他所在乎的，还是不是他所在乎的，就不是赵姓老祖能够控制得了的了。

至于倒数第二问中的“好坏”，却只是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和心性来决定的了。

无论是公孙，是祝修船，还是修杰，他们做事的方法，与陈楠的都不尽相同，哪来比较，自然比不出来什么。

赵姓老祖问这话，其实只是想让陈楠扪心自问，看看能不能过去自己那一关。

心中有无愧疚，意味着刺出去的剑直不直，挥出去的拳头快不快，说出去的话有理没理，更意味着那颗心澄净不澄净，他日后能够达到的成就又到底有多深，多远。

陈楠的回答，不出乎赵姓老祖的所料，让他满意更深了一分。

其实，所有的问题，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算是了了。

将来，现在，过去，隐隐约约赵姓老祖都能从那几个问题之中，在那一方心湖之上看出来一星半点。

最后那个有关糖葫芦的问题，却是的的确确意之所动，兴之所起。

赵姓老祖从那方心湖之中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画面，除了他自己以外，其实谁都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陈楠的心湖里面，藏着的最深的桎梏到底是那仅剩四颗的糖葫芦，还是因为那串糖葫芦，而失踪的爷爷。

哪怕其实爷爷的失踪，并不是因为那串糖葫芦，但在小孩子的黑白世界里面，当这一份因果关系建立的时候，便是毫无道理的难以反驳。

是自责，还是怀念？

也许两者都有。

谁更深更沉？

心里没有一杆秤，陈楠也称不准。

所以赵姓老祖问出了那样的一句话，而陈楠的回答，让这位脖子都已经埋到土里的老人都有些唏嘘和心酸。

他猜，当初把糖葫芦硬生生塞给陈楠的那位老人，那位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深厚情感的老人，绝对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问出来。

所以他帮他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糖葫芦好吃么？

吃不起，不好吃。

到底是吃不起，还是不好吃？

亦或者，其实是好吃的。

糖葫芦没有长大开花，少年的心里，其实早就已经开花结果，结出一片红灿灿的山楂树。

问完了那个问题之后，从陈楠走出坐云阁，坐云阁的门关上，到独臂师叔祖坐在了陈楠方才坐的那个位置，坐云阁里面，都没有人说话。

坐云阁的门轻轻闭上，那如一块蔚蓝宝石一般嵌在地上的平静湖面，骤然间风浪大作。

赵姓老祖放开了对心湖的压制，任由它兴风作浪。

“我觉得，他还行……”那一百零八悬空竹屋之中，从头到尾都相当于在旁听的长老底蕴之中，有人犹豫着开口说道。

“重情义，明事理，光明正大，不做伪君子，坦坦荡荡，不像是那反复无常的奸佞小人。”第一声话语就像是开了个口子，很快便有第二人出言赞道。

紧接着跟着说话的人便多了起来，言语间并没有太多夸耀赞赏，但对这个年轻后辈的满意和看好，溢于言表。

话语声越发多了起来，独臂师叔祖眼中的恳求也越发炽热起来，他看着赵姓老祖，满是期待。

“师兄，你问也问了，我都能看出来，你对他还算满意，还不答应么？”

赵姓老祖闭目，平静而坐，身后掀起惊涛骇浪，这面心湖，此刻倒映着谁的心，除了赵姓老祖，谁也不知道。

他似乎累了，没有再说话。

一百零八座悬空竹楼中传出来的话语声渐渐熄灭，独臂老祖眼中的炽热慢慢冷却，波涛汹涌的心湖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而后赵姓老祖探出了手，从虚空中取出了一枚人头大小的血色晶体，交给了独臂师叔祖。

凡事不要着急，在赵姓老祖还没有说答应不答应的时候，其他人又怎么会知道，他是不答应呢？

一直到独臂师叔祖欢天喜地带着兽面血玄晶急匆匆跑出去的时候，赵姓老祖才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默念。

原来，他就是那个一……

孔师弟，你可千万别，再教出了第二个楚狂人啊。

这些话，独臂师叔祖听不到，心湖里面，也没有映照。

陈楠出了坐云阁，本来想直接回去藏器山，把剩余的那些雾静丝都收集整齐。

想来有独臂师叔祖之前的出头，梅长老和梅九山那行人决计不敢再来找死，他也好赶紧把雾静丝准备好。

至于方才在坐云阁的问话，赵姓老祖明确地说过，关乎着他能不能拿到兽面血玄晶。

而结果，似乎其实并不算太好。

因为直到他怀着希望，到希望湮灭走出坐云阁，赵姓老祖都没有叫他一声。

陈楠心中在意，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而今能做的事情，不是心灰意冷，而是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兽面血玄晶也许稀少，但总归还会有的，在赵姓师祖身上取不到，那就再想办法，若是还找不到，公冶子师叔总会有次一等的替代品的。

这一点小小的挫折，不是让陈楠就此放弃手头其他事情的理由。

做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修行，一点一点，聚沙成塔。

做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是个人都会难过和失落，那么失落之后，该怎么样选择，便是看你的内心够不够强大，又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没有的话，希望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有的话，希望能够再接再厉，继续保持。

陈楠现在要做的，就是再接再厉，继续保持。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发布的那个任务，左右都要去藏器山的，他准备先绕个弯，顺便去一趟任务点，看自己的任务有没有人接，若是有人接的话，看别人又要什么样的材料来换。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一路小跑到任务点，一夜未睡，依旧精神抖擞，可惜瞥了一眼任务，神情便稍稍有些萎靡了开来。

果然……连一个接取任务的人都没有。

难不成，还是要去一趟天海城么。

陈楠愁眉苦脸。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寻了一处山涧洗了把脸，正要起身，便听见身后有人恭敬问道。

“可是陈师兄？”

陈楠一僵，有些恍惚地转过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称呼陈师兄，感觉……有点奇怪，还挺好的。

他看着身后约莫三丈远处站着的那个白云宗弟子，点了点头说道：“我就是，你是？”

“哦。”那弟子眼中神光一闪，顿时来了精神：“在下路兴安，添为宗门在天海城的常驻弟子，主管贸易往来。”

“这样啊，你找我什么事？”陈楠听得似懂非懂，索性单刀直入。

路兴安见陈楠似乎不想在自己身上多浪费时间，也不羞恼，只是淡淡笑了一笑：“昨天天海城中有人托我给师兄带一批东西，今日到了山上，找了半天，未果，方才回来，才在这里碰到师兄，师兄可是让我一通好找啊。”

“有人给我带东西？”陈楠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赵若雪，他脸上便不由自主泛起了笑容，问道：“什么东西？”

路兴安一边带着陈楠朝着任务点后面的仓库走去，一边回答道：“是一批银离玉，让带的人师兄应该认识，姓裴。”

陈楠陡然停下脚步，他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蓦地，他嘴角轻轻往上勾起，慢慢上挑，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

少顷，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肆大笑，笑出那百里长堤上面的春光明媚，笑出那白云宗二十七峰的壮阔雄奇。

少年由衷的高兴，不是因为那批银离玉，而是因为送银离玉来的那个人。

他知道，他终于走出来了。

你好，裴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