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柄剑,黑红却不妖异,不似干涸的可怖血迹,倒透着一股子铁血浩然的气息,就像是那硝烟弥漫的沙场之上,依然伫立不倒的一方残旗,灰白色的天空之下肆意摇曳。
这柄名为守护,跻身天下名剑的黑红长剑,在一片冰蓝色的坚不可摧的寒冰之中剧烈却极细微地跳动着。
然后在冰爪握紧的一瞬间,从凝固的冰块中穿刺而出,把那狰狞的冰爪一把从正中间砸碎,砸成无数冰碴碎了一地,然后劈开空气,撕出一道笔直的口子,如长虹一般刺向年轻人的后心。
握着那柄剑的人,嘴唇冻成了青紫状,遍布冰霜的眼睛却依旧熠熠生辉,如放光火。
就像是那漆黑的瞳孔深处,有烛火一般的光芒悄然绽放,化作燎原的星星之火。
由细微,轰然大作。
剑鸣遍野。
那刚刚转过身的年轻人,后脊背处汗毛根根竖起,有寒意自尾椎骨炸开,化作电流一般顺着脊柱一截一截飞速窜上脑袋,在脑子里“嗡”地一声把他头发顶得竖了起来。
从他在家族之中出人头地之后,一直到他被雪藏静静等待这十年之争的到来,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生死危机感。
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柄剑,抵在他的心口,然后一点一点,缓缓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刺进去。
没有一瞬间的杀意,没有潮水一般拍打过来的杀机,就是很平淡,很天经地义地一点一点刺进来。
那种冰冷,那种看似正常的极不正常,让年轻人毛骨悚然。
他丝毫不怀疑,在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个家伙,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了自己的,哪怕这是在试炼之中,头顶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杀不了自己。
可万一呢?万一自己就此身死呢?到时候找谁去?
固然,他会因为杀了自己,受到处罚,甚至整个白云宗都会被因为这件事情拉扯到与自己家族对立的一面。
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丝毫的意义啊!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心口处的那抹刺痛越来越剧烈。
他似乎能够感受到抵在自己心口处那长剑刺入的每一丝每一毫的细小,能够感受到它犀利与锋芒,能够感受到剑身流水一般的冰冷,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撕裂,自己的血液顺着那冰冷的剑身流淌,能够感受到肌肉在抗拒着那柄剑的前进,却只能徒劳无功。
他就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绝望么?
绝望。
彻头彻尾的绝望。
不作为?
怎么可能。
年轻人努力把自己脑海里面感受到的这些负面情绪赶出脑海之外,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
左右手轻轻抬起来,这次换了个指法。
陈楠没有失去战斗力,那柄剑也不是他们的。
所以他和身后的那个壮汉之间的关系,又在瞬息间变了一变。
面前的这个原以为最不起眼的少年,战斗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再多过犹豫从而丧失那难得的良机。
长剑笔直地刺过来,在他双目瞳孔的深处,化作两个漆黑的光点,如针尖一般大小,却能轻而易举地置人于死地。
左手五指并拢,呈鹤喙状,举至胸前,元力汇聚之下,重重朝前一点。
如溪畔有饿鹤寻虾,耳边甚至听闻一声依稀鹤唳。
头顶上的那一大片白云,被这一下重击牵扯,虽不至于被牵扯下来,化作那年轻人一击中的一份子,却飞速变幻着,前尖后重,犹如鹤喙,压低了三分,以振声势。
如人高大的白鹤光影自天空飘然而落,优雅从容,光羽纷飞之间,长喙啄出,在这一瞬间,陈楠便是那只虾,应当毫无还手之力。
右手举得高过头顶,中指叠在食指上,无名指叠在小指上,五根手指化作三根,平平摊开,而后一声怒吼,把周身元力涓滴不剩地涌入其中,一掌拍下。
陈楠所站的地方,地面顷刻间陷下去约有半米深,看那模样,恰似鸟掌。
面前的攻势,无论是哪一种,拿出来都足可超过陈楠所交过手的任何一种声势。
何况是两种加起来,地崩山摧。
如果面前站着的,不是现在的陈楠,未曾被师兄喂过剑。
如果面前站着的陈楠,不是手中拿着那柄顶替了师兄公孙剑的名剑守护。
如果这两点有一点达不到,陈楠都不足以依旧这么平静地站在这里,而不是立刻施展天魔隐逃窜。
就像是站在汤巫山的公孙一样,恪守自己的本心,遵循自己的剑道,心中坦坦荡荡,无畏天地之间,风雨阳光,诸般恶像,不过是飞花沾衣,转瞬即逝罢了。
任你手段万般,我自一剑挥出。
任你千军万马,我抱剑傲然而立。
少年仗剑,白衣胜雪。
剑光比眼光更为犀利明亮,便在那刹那间似乎累积到了顶点,而后绽放出来。
这片天地之间,便似乎绽放出了一朵灿烂夺目,极尽世间美好的花。
从来没有想过,以杀伐著称的剑,伴着鲜血与血淋淋的生命前行的剑光,竟会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
那剑光夺目,竟让那年轻人有一刹那的失神。
就在这一刹那的瞬间,方正剑身猛地往上撩去。
先是破了那无形拍下的一爪,把它斩成了两截,自两侧飘飞而去。
而后又借势与那白鹤光影啄下的鸟喙撞在了一起。
只听一声清鸣,仅不过僵持了片刻,那鸟喙便密密麻麻炸开了无数的裂纹。
裂纹飞速扩散着,然后在两人的眼神之中,第一片白光炸飞了出去。
白鹤开始变得不完整。
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整个高大俊逸不凡的鹤身,轰然炸开。
光芒雨点一般激散开来,让人不敢直视。
光芒的背后,那似乎汇聚了整个天地间的,只剩下白色的光芒中央,突然出现了一抹格格不入的黑点。
黑点越发巨大,最后径直捅碎了白鹤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往那年轻人的额前点去。
年轻人顿时手足冰冷,魂飞魄散。
方才那两击,无一不是他的撒手锏,原以为至少能逼这个少年退上一退,给他,也给身后的壮汉多一丝喘息之机。
谁能想到,那少年竟然如此愣头青,如此……霸道。
说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他们是过来打劫这个少年的。
可他娘的,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要打劫人家么?
他不去再想这些荒唐和可笑,拼尽了仅剩的力气,想要闪躲开来。
却更加绝望地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连动动手指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
何其凄凉悲哀。
年轻人悲愤莫名,却只能闭上眼睛等死,或者说在这一剑之下丧失了自己的试炼资格。
就在那长剑临身的一刹那,一股巨力却陡然把他朝着身后拉扯了过去。
天旋地转之间,年轻人睁开眼睛。
然后便发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
他长吁了一口气。
吞了那两条小黄龙,而今宝相庄严的壮汉,浑身上下似乎都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
他看着刺到面前的长剑,不声不吭,右掌横挥,一掌朝着剑身拍过去。
铁匠铺打铁的声音只怕都不及这一掌声音的十分之一。
如雷鸣轰击在耳边,那被远远甩飞的年轻人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近在咫尺的陈楠,耳朵眼中,小蛇一般的两行血丝已然流出,嗡鸣间,竟然听不见声音。
壮汉一击蛮力巨大,一掌把长剑拍飞的同时,带着陈楠踉跄着向侧向跌撞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
熊罴一般的壮汉咧了咧嘴,目光生硬,就像是鹰捉老鼠一般无情。
他径直往陈楠这边走过来。
陈楠把自己手中的长剑默默插在了身前。
双手往两边尽力伸展,而后浑身上下发出了一阵“咔咔”的声音,他吐出一口浊气。
和师兄练剑得其形,得其意,却距离登堂入室早得很。
陈楠虽然不知道师兄为何要自己练剑百万才能以公孙四式出手,但他知道,若不以那四式,仅靠着自己现在的剑法造诣,可远远不能对付得了面前的这个人。
他又不想违背了师兄的叮嘱,既然如此的话,那还不如弃剑不用。
多久了啊,一直背着这柄其实本体就是压山石的长剑,陈楠的气力在每日剧增着,却一直不曾酣畅淋漓地出手。
压山石,压山石,连山都可以镇住,何况是陈楠。
平日出手,自然便带上了许多凝涩生晦,而今放下这压山石,陈楠感受到的,是全新的世界。
壮汉逐渐加快了步伐,就像是有一头蛮牛笔直地冲撞过来。
大地鼓点一般被壮汉的两条腿敲动着,伴着他的节奏轰然作响。
陈楠什么也没做,什么招式也没用。
他蹲下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这一口气尚存的期间,猛然蹬地窜出。
身形如箭,速度比较之前何止快了一倍。
一拳轰出,轰在那壮汉的胸腹之处。
不去看结果如何,又是一拳轰出。
速度越来越快,看不清陈楠的身影,拳头雨点一般落下。
然后便看见那声势仿佛要开山一般的壮汉,由一开始的极速,慢慢化作缓速,最后双手护头,僵持不下,再然后,便开始节节败退。
到了那口气仅剩的最后时间,陈楠一拳轰出。
战神一般的壮汉高高抛飞,天空中有一道光柱笔直射下来,把他保护在其中。
最后一拳的劲气,只挥洒了一小半,剩余的,把那垂下的光柱表面打出了一处凹陷。
陈楠闭上眼睛,缓缓吐出那口含着的气。
然后在显露在外界的那张榜单之上,陈楠排名六十三,垫底的那个名字,以悍然姿势向着上面蛮横撞出。
撞得那些排在他头顶的名字一个个东倒西歪,勉强立稳。
少年一拳,打出了个一飞冲天。
不朽城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一片哗然。
白云宗陈楠,名列第十八。
原来公孙之后,尚还有个陈十八。
天下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