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输了么?
那双始终坚毅,带着些许豪爽笑意的眼睛中,神光逐渐黯淡。
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么?
握着剑的手指已经泛白,手背上面青筋浮现,虬纠如同一条条可怖的蚯蚓蠕动扭曲,那柄带着半截光刃的断剑却**得越发剧烈。
这便已经是极限了么?
汗水止不住地顺着脊背往下滑落,干裂的嘴唇上面,轻轻翕动便能扯下一大片死皮,带着咸湿腥甜的鲜血。
事实上,他已经感受不到鲜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了。
元力和身体极度的透支,让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模糊一片,口中发麻泛苦,四肢无力,整具身体如同满是漏洞的茅草屋,摇摇欲坠。
若不是手中那柄与他息息相关的公孙剑灵牢牢护持着他,只怕公孙连站都再也站不稳。
体内高耸的山峦寸草不生,不见生机,经脉长河之中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元力苟延残喘。
连成一片化作一座府邸的三十余枚窍穴光泽黯淡,悬空的府邸宫殿死气沉沉,可见墙体上蛛网一般的龟裂。
除了强撑着的意识还没有湮灭,这具身体,其实早已经死去。
毕竟公孙不是夯实身体根基的体修,剑修犀利,仗着的是手上的那柄剑,单论身体素质,因为练剑要吃苦,所以比气修要好,但绝对不足以支撑像现在这样高强度的战斗。
整整十天,整整二十名手段层出不穷的世家贯通,风格迥异,实力最高者一府巅峰,有三人,最低者也踏入贯通年许。
或是缠斗,或是把全身修为化作倾力一击,其目的只有一个,把面前这似乎从来不会倒下的公孙,生生拖垮。
把那江海一般深厚的元力一层一层消耗殆尽,把那流星一般璀璨的剑意长河一点一点磨碎。
打不过你,我可以像鬣狗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咬你,群起而攻之,慢慢拖死你。
很憋屈,到死的时候,也许连一场痛痛快快的战斗都没有,很让人感到悲哀,可这就是事实。
二十人,无一人不伤,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一动不动的,足有七人。
公孙出手,没有留情。
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他与公羊家的这些人,便没有妥协的意思。
当着诺大不朽城无数道目光,如此行径,哪怕公羊家能忍,天下悠悠众口也会逼得他们不得不做。
血海深仇。
哪怕现在太叔长风把公孙救下来,他与整个公羊家,也必定在日后都会处于绝对的对立面。
无关乎利益,关乎一个世家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本,关乎着世家的颜面。
一旦公羊家有稍稍示弱的意思,那么那四大家的名头,也许便要换一换了。
十年不够,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一百年。
公羊家所在的三道杀,有足够的饱含觊觎的眼光会自发做出不断削弱公羊家的事情。
一件事情不痛不痒,但当它们累积到极点,即便如公羊家,也会被生生压垮。
所以,公羊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选择。
而他们也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所以这个选择,他们一步都没有走错。
只是公孙的表现,超出了公羊家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那个白玉小楼之中,把玩玉壶的公羊玉龙。
在他们这些已经站在这个世界最顶尖的一小撮人眼中,公孙的确可怕,但可怕的是他的天赋和坚韧。
其中绝对不包括他现在的实力。
如果只是从表面实力来看的话,无论是摆在公孙手中的公羊磐德,还是公羊高阳,其实力都与公孙在毫厘之间。
公孙强在剑道天赋实在不凡,但公羊磐德和公羊高阳,无一不是一府巅峰的实力,元力比公孙深厚太多,更兼秘法宝物伴身,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可能会败,但绝不会败得那么惨,那么快。
公羊玉龙天性谨慎,所以哪怕有杀鸡用牛刀的嫌疑,他依旧把不朽城中有资格有时间参与到这场争斗之中的公羊家子弟都派了出来。
二十四人,二十四名贯通。
这样的实力,足以碾压一个普通的三等宗门,即便是二等宗门里面,除去那些踏入二三府的底蕴,其他人加起来,估计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公孙的话,最多对付五六个吧?
这五六个,还是在缜密思索彼此实力对比之后高看他的情况下。
所以在公羊玉龙的心里头,对公孙的倒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
如果说这样的阵容都不能把他杀了的话,那么还得逼得他公羊玉龙亲自出手不成?
自己的后辈,难不成都是吃屎的?
他不信公孙可以撑过去。
没有人相信公孙可以撑过去。
包括太叔长风,也包括公孙自己。
从头到尾,公孙的眼中,只有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对手,只有眼前那柄与自己心心念念想通的公孙剑。
他只是不停地出剑,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极致,至于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他只是想着,能把自己做的,做到最好。
第五个人倒下的时候,公孙的气息已经呈现出不稳。
比较这些贯通境,公孙晋阶贯通的时间实在太短。
这群人中,哪怕是最短的,晋阶时间也比公孙长得多,在贯通境看见的风景,自然也比公孙要多得多。
所以当第六个人站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心里头已经多了一些了然和遗憾。
看样子,大名鼎鼎的公孙,到底是要倒在这一步了。
然后……
然后那个人便被公孙一剑杀了。
用的是四式公孙之中的江海凝清光。
可惜师弟现在青莲塔中,没有看见那一幕。
不然的话,哪怕虎狼环伺,公孙也要和师弟畅快大笑一番,用事实告诉他,那四式公孙的威力如何,然后再不着痕迹地好好夸夸自己。
可惜……可惜师弟没有看见。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因为没有时间可惜。
那第六个人在所有人震撼的心中转瞬倒下的时候,第七人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抢在公孙换气的一瞬间踏足而出。
也是在那个时候,公孙身上受了第一道伤口。
在胸口,一寸长,半寸深,心脏部位。
然后便是如雨点一般的剑气磅礴披散开来。
而后便是第八人,第九人……
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停歇。
车轮战。
到第十个人的时候,公孙已经开始站立不稳,身上零散的伤痕,已经达到三道之多。
然后在所有人的眼中,那道本该倒下的身影,又撑了十个人。
总是如此地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可怎么也不会倒下,就像是地上长着的最坚韧普通不起眼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怎么也不肯倒下。
一直撑了十天,十轮日月的轮转。
撑了二十个人,二十名寻常元修心中高高在上的贯通。
到了现在,哪怕是最瞎的人,都能看出来,公孙已经油尽灯枯。
可剩下来的那四人,却面面相觑,神色诡谲,迟迟不肯出手。
没人讥笑他们,换做他们自己,一直震惊到现在,震惊到了麻木的时候,对面前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忌惮。
如看不存于世的鬼神。
剩下的四人之中,包括仅次于公羊高阳的公羊学真,以及公羊修竹。
四人呈掎角之势,慢慢把那道身影围在中间。
长街就此陷入平静,就连那些受伤的公羊家的人,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气氛凝重,对视一眼,互相搀扶,咬牙离开。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而喻,几乎在同时,所有人明白彼此心中所想,齐齐出手。
一道白色玉龙,一枚泛着火光的圆环,重重叠叠如枝头万千树叶的掌影,一根纤纤弱弱的翠绿竹枝。
呈四个方向,遽然而至。
浑浑噩噩的公孙悚然一惊,那细碎无神的瞳孔猛地凝聚起来,缠绕身周的剑意刹那间铮然而动,他不假思索地下意识出手。
手中公孙如久经沙场的悍将,飒然而出,披甲再战。
玉龙自中间被一斩两截,哀鸣崩碎,带着那人被残余剑气远远斩开。
圆环旋转不停,火光浓郁,公孙以剑柄磕之,四两拨千斤,暂时磕飞了它的同时,骈指作剑,一指点在圆环中心,打得它灵光四散,眼看是暂时没有再战之力。
剩下的那叠嶂掌印和翠绿竹枝给公孙带来的压力最为巨大,他倾力以对。
那层层叠叠的掌印被长剑当头劈开,一斩而化作两截,山峦崩塌一般擦身呼啸而过。
声势惊人。
可惜到底是力竭,哪怕公孙再怎么躲闪变招,最后的竹枝已经躲不开来。
被狠狠抽在胸口。
一口鲜血当头喷出,公孙如断裂的纸鸢一般飘飞而出。
带着与鲜血相同的轨迹,在无数人的如释重负的眼光中,重重落地。
终于……输了么?
剩下四人对立无言,打出这一击的公羊修竹亦是默默无声而立。
没有一个过去看一眼,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或者说是在怕什么。
是怕那个家伙,再一次如小强一般站起来么?
公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朽城中,无数道目光或是痛惜,或是哀叹,或是长舒一口气,或是轻轻攥紧了拳头。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看着那个伏地不动的身影。
死了么?
这是所有人的问题。
要死了么?
这是公孙自己的想法。
呼吸有些困难。
气府受了重创,胸前骨头断了三根。
要输了么?
棱角分明的嘴角轻轻扯了扯,似乎想要咬牙站起来,却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
自己……还是倒下了啊。
就这样结束了么?
好可惜啊……没有坚持到最后。
还想着等师弟出来的时候,好好和他吹嘘一番呢。
跟师弟比起来,似乎一直没什么能在他面前拿得出手的战绩啊。
还说要教他练剑呢,自己的剑都握不好了。
从始至终,公孙牢牢握着那柄断剑。
已经恢复了原样,剑灵沉寂的断剑。
没有让师弟看见自己大杀四方的样子,就这么死了,等他出来之后,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师兄有些名不副实啊。
他还要学自己的剑么?
话说回来,当初练剑,自己是和谁学的?
师父么?
好像不是啊……好像是看着看着,就自然而然地会了。
自己是天才么?
应当是的吧……
师弟啊,不好意思啊,师兄说不骗你的,还是骗了你的。
当初跟你说我领悟剑意用了三五日,其实是安慰你的,这不是怕你伤心泄气么。
要真说起来的话,当初我用了多长时间来着?
记不太清了,大略就是拿到了那柄公孙,五指抓紧它的时候,剑意自然而然便侵染了全身,生生不息了吧。
从这一点上来看,做你师兄,还是很说得过去的么。
哈哈……咳……
从来没想过要倒下……还是倒下了么?
还站得起来么?
想着这些话的身影闭着眼睛,不是不想睁开,没力气睁开而已。
他默默用力,双手支撑地面,用尽了力气,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而已。
好像……站不起来了啊……
公孙心里头没有惧怕,这个时候,只是有些可惜和遗憾。
可惜,师弟出来之后,怕是见不到自己了啊。
说好了送他来不朽城,说好了带他去气运之争的,怎么就这么倒下了呢……
公孙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了。
可是,如果自己就这么倒下了,到时候,等师弟出来之后,谁还来保护他呢?
再说了,实力弱便实力弱吧,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话,哪里有资格领白云宗弟子一声“大师兄”啊?
哪怕是死,也得站着死才行啊!
公孙默默想着,闭着眼睛。
要不……再试一次?
再试一试吧……最后再试一试。
他心中平和,未能见到手中断剑光影氤氲。
公孙心中默念。
“我想……再试试。”
于是,在所有人骇然的眼光之中,那道明明生机逝去的身影,却又一点一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一直闭目的公孙,很是清晰地做了一个挺直腰杆的动作,然后,满身血污的他身如青松,把手中断剑横扫而出。
他猛地睁开眼睛,嘴唇翕动,唇齿不清,声若蚊呐,其中意志,却坚逾钢铁,像是宣告这个世界。
“我想……再试试。”